【鳥籠沒了,鳥卻忘了怎麼飛:伴隨著馬桶異臭的中華台北歌謠史】

■黃大旺撰文(資深音樂人)

1966年,毛澤東為鞏固絕對權力,發動「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並透過國際廣播,激勵西方先進國家的左翼人士。蔣介石佔領台灣進退維谷受美國箝制,既然反攻大陸無望,於是開始回憶起「言必稱堯舜」的孔孟思想,企圖在「中華文化復興運動」追求五四運動的純真年代,並且刻意忽略當時的國際局勢與軍閥拉鋸。美援下的台灣社會,縱有經濟上的發展,文化上依然充滿了半調子的挪用,進入一種比日治時期更不知自己是誰的集體情境。義大利獵奇電影導演瓜地耶羅‧雅戈貝底(Gualtiero Jacopetti,1919─2011)在拍攝奇觀片《世界殘酷物語》(Mondo Cane,1962)期間,曾經持十六毫米攝影機與彩色膠捲潛入台灣,在台北近郊(疑為現在的信義區)拍攝台北的野狗收容所與香肉攤。該片片頭字幕將台灣標記為Cina,即義大利文的中國,是第三世界化外之地的一部分。

幻想中錦繡河山十里洋場,現實是中華商場屎尿馬桶。

在蔣介石一心只想反攻大陸的時代,島內資訊封閉,飲食文化發達之下,除了京崑劇與上海老歌以外的大眾音樂並未受到重視。來自香港的「今日世界」「讀者文摘」以外的雜誌乏善可陳。租書店充滿1950年代日本漫畫的臨摹本。地方缺乏會館等集會場所,既有的傳統戲班通常沒有固定的劇場,每到一個地方都需要在廟埕重新搭棚;台語片始於歌仔戲班,後來拍出時裝片會有人看,無非因為陳子福的手繪海報吸引人,或是歌星(通常是主角)隨片登台獻藝,電影故事一首兩分半的歌就可以唱完,通常是業餘人士模仿外國題材,常常不知道怎麼拍,硬體技術上更難以突破,量產化時期的作品多半被批評為粗製濫造。在資金與硬體上具相對優勢的中影等公營製片廠的「健康寫實」時裝電影,多以獵奇的方式拍攝鄉村文化,再硬套上一些歌功頌德場面,滿足坐在沙發上的高層。台北縣許多鄉鎮工廠翻印的美國唱片,可能連發行商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盜版歌曲合輯「學生之音」到了80年代還在收錄〈陽明春曉〉與〈教我如何不想它〉。審查通過的歌曲才能在電台播放。台語歌曲以極為手工的方式與從未調音的樂器模仿五六年前的日本單曲後,套上台語歌詞,成為同名電影的主題曲,造就台語片大部分的票房;一些容易記誦的旋律,也被改編成酒家歪歌不斷流傳。青少年的過剩精力無處宣洩,隸屬於國防部總政治部,由蔣經國主持的中國青年反共救國團,滿足不了青少年的需求。救國團旗下的中國青年服務社,培訓許多大專生成為「自強活動」領隊,帶青少年上山下海,並口耳相傳許多團康遊戲與歌曲,只有少部分被編成小冊。在圓山兒童樂園以外的遊憩勝地,包括大同水上樂園、秋茂園或三桃山在內。以上這些環節,加上中華商場廁所的屎尿味(一部分細心管理的廁所才有樟腦丸與鹽酸味),伴隨著莒光號列車穿過平交道的聲音,形成島內幾個世代的共同回憶。即使有些人回到歌曲中的錦繡江山,這些回憶也未曾被抹滅,只是沒有說出來。由後見之明來看,往日的美好出自蒙昧無知,而不論什麼時代都有人叫不醒,想要回到美好的過去,憧憬十里洋場的風華,也不時模仿蔣氏父子的浙江口音。從老公寓馬桶中飄出的惡臭,使人聯想起夏日艷陽下鐵道旁的中華商場,有一些聲音仍然在腦海中縈繞不去。幾十年前的體驗與幾年前交錯,記憶的三點透視失去交點。

民國一百一十二年在中華台北

●鄧麗君等人〈X加Y就是愛〉:日本歌與美國歌永遠是那個時代「聽起來有點不一樣」而又能通過歌曲審查的類型,這首1970年由傳奇歌后千秋直美(ちあきなおみ)灌錄的日本歌謠曲〈X+Y=LOVE〉,同樣在擱置數年後才在台灣被翻唱,除了鄧麗君的版本以外,至少可以確認台語歌手陳芬蘭也翻唱過國語版。但依照當時的規矩只要出現英文字母,就會被禁。陳芬蘭版本英文咬字標準,結尾還有一聲舒暢的喘息,更成為審查單位關注的重點。到了三十年後,民歌二重唱「優客李林」的成名曲〈認錯〉出現一堆外省腔的英文單字,還造成一堆保守派的爭議。
●劉福助〈劉福助落下咳〉:身為可以上電視台的方言歌手,劉福助改編許多台灣各地流傳的民謠與宗教科儀曲調,讓地方音樂不被遺忘。1972年當時各電視台持有明星證的歌星,在這首歌裡被一網打盡,小劉為每一個歌星押韻,引用的俗諺與笑點現在已經很少人在用。
●劉家昌〈民國六十六年在台北〉:在以〈梅花〉得到蔣經國大力提拔的時期,放一個屁都變成暢銷歌曲的劉家昌,已經成為淨化歌曲的大宗,三廳片主題曲越轟動,台語歌的生存空間更窄,再加上1970年代整個國際局勢不利於台北當局,父母官只能以一連串的淨化運動口號企圖改善社會風氣。除了劉家昌等人的淨化歌曲,還有書店發行世紀殺人魔王希特勒的自傳《我的奮鬥》。為什麼在這裡要舉出這首歌,而不是全球華人琅琅上口的〈我家在那里〉或〈往事只能回味〉,是因為在帶著中華商場糞尿味的回憶中,電視台那些持有歌星證的歌星,都必須在電視節目上合唱這首曲子,歌詞「從民國○○○年起」遇到個位數為零的那年,唱起來就更為彆扭。
●王海玲等人〈忘了我是誰〉:以毛澤東信徒自居的已故作家李敖,寫文章謾罵的對象包括了台北的當權者,也因此鋃鐺入獄。當他坐牢的時候,與監獄管理員互看而寫成這首校園民歌的經典,最不政治的歌詞,其實暗含著政治迫害帶來的傷痛。
●施孝榮〈中華之愛〉〈俠客〉:「金韻獎」出身的施孝榮,成為1980年代台灣漢人對「山地同胞」刻板印象的具體投射。他在低成本軍教片中的語尾助詞「~的啦!」也成為兩個世代的迷因。在代表曲〈歸人沙城〉〈拜訪春天〉之外,還唱了抗戰連續劇主題曲〈中華之愛〉與古龍作詞的〈俠客〉。這兩首曲子的氣氛與前兩首校園民歌截然不同,都呈現一種70年代台北當局期望的「浩然正氣」。
●團康歌曲〈第一支舞〉〈萍聚〉:校園民歌一開始打算像軍歌、愛國歌曲、三台卡通歌(制式化兒歌)一樣走版權開放路線,意思就是可以自由翻唱翻印。四十年前的團康歌曲如楊耀東的〈營火〉,四十年後的康輔小伙們還在照著學長姐教的跳。戴南祥的「帶動唱」不斷喧賓奪主。
●大合唱〈明天會更好〉:儘管羅大佑滿懷憤恨寫出原版,對於妥協下修改的成品也不願多提,這首堪稱背叛早年「抗議歌曲」路線的單曲,並不會因為他往後入土為安而被忘記:每隔一陣子,就會有一堆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正能量藍勾勾網紅直播主聚在一起合唱。就跟人家有一個金像獎,台灣也想搞金馬獎,美國出了〈We Are the World〉,英國出了〈Do They Know It's Christmas?〉以後,台灣媲美公部門電腦IE4瀏覽器的流行音樂界也想搞一個大合唱,是一樣的道理。後來的〈守住這一片陽光〉與〈神采飛揚〉,就已經注定成為中老年人的競選歌曲。
●不明女歌手〈新女性〉:表面上光鮮亮麗的時代女性,最後還是為情所困,藉酒消愁。這首台語歌發表於解嚴後,連「魔鏡歌詞網」與簡體字網站也找不到資料。
●「婦潔」廣告歌:日本作曲家小林亞星(1932─2021)於1967年為成衣品牌Renown寫了一首曲風迷幻,且極為洗腦的廣告歌,從頭到尾歌詞只有「Ye ye」兩個字,原本在美國奮鬥的歌手朱里榮子(1946─2004)也因此在日本走紅。一分鐘的電視廣告中,除了模特兒身上百變的服裝花色,還有目不暇給的拼貼動畫。十八年後,台灣廣告商以極低成本模仿出一支1947年質感的版本,以及編曲機倉促作成的單曲。

●《台湾迪斯科Taiwan Disco合輯》:台灣的合法迪斯可舞廳,主要開給老外跳舞搭訕。在強力掃蕩地下舞廳的時代,自製舞曲失去了舞池,只是有樣學樣。從國語老歌中找出較具律動感的曲子誠屬不易,熱情如火的動感歌曲更寥若晨星。選集中這些通過歌曲審查的輕快歌曲,在普通話的語境下,聽起來顯得格外尷尬。相較於AOR與日本模仿的city pop,台灣因為對進口車的關稅高,自製車開不快,流行歌節奏都偏慢,最標準的開車音樂,是那卡西樂師莊啟勝以電子琴多軌錄音詮釋的演奏曲,不時有小打擊樂器如木魚、葫蘆刮在音場中飛來飛去的那種音樂。

淨化歌曲如兩蔣蔭屍,陰魂不散

台灣流行音樂在解嚴後受到的幾種變化,在曲風增加以外,主要是方言歌曲解禁、歌詞可以用英文等外文、翻唱外文歌需要取得授權,以及韓國流行歌的影響。由日本引進的伴唱機(卡拉OK)與包廂式錄影帶出租店(招牌多半盜用美國MTV頻道商標)融合成為包廂式卡拉OK(KTV)之後,上述的歌曲被整個打散混在一起。如今所有點歌系統都已成為方便隨選隨唱的數位格式,翻開歌本卻未必能找得到想唱的歌。日系的線上點歌系統,到了台灣也形成獨特的生態圈。

二十一世紀以來,世界上大部分流行歌聽起來只有兩大類和弦進行的不斷反覆:Iggy Pop的〈The Passenger〉(VIm-IV-I-V(IIIm),尤其夜市的抖音慢搖)與Grover Washington Jr. feat. Bill Whithers的〈Just the Two of Us〉(IV-III7-VIm-(♯Vm-)V(-♯IV),除了椎名林檎以外,台灣嘻哈大屌歌也不自覺大量使用),尤其華語流行歌只重副歌旋律與過度包裝,歌詞已經不再重要,這兩大類和弦進行,讓近年的流行音樂聽起來更為無聊。

在YouTube等影片網站興起之後,許多史料已經不再是一部分知識或品味優越階層的獨佔品;80年代與90年代電視片段與廣告圖片的上線,也直接影響年輕世代對於自己未曾經歷或童年依稀記憶的事物產生「鄉愁」而形成「蒸氣波」(vaporwave)美學,並開始發掘美國AOR與日本昭和末期、平成初期的輕快流行歌(所謂city pop);老歌永垂不朽,是因為作品一出來就已經是那個樣子,四十年後再加什麼電音饒舌上去,往往流於徒勞。同理,不論是「群星會」老歌、淨化歌曲、校園民歌或團康歌曲,最後都像印尼蘇拉威西托拉雅(Toraja)族或馬達加斯加的定期曝屍習俗一樣,永遠處在一種瞻仰遺容,並以儀式告慰在天之靈的狀態。

參考資料:
●言舊員怪e紅傑克〈話說臺灣台語流行歌曲的發展及演進(三)〉「流行音樂言舊苑」pixnet部落格,2012(連結失效)
●施又文〈威權體制下的女性愛情──以故總統蔣中正執政期的臺語流行歌曲為例〉,2015
●徐睿楷(Eric Scheihagen)〈細數禁歌淨曲的故事〉,收錄於《造音翻土──戰後台灣聲響文化的探索》,遠足文化‧立方文化,2015
●中央廣播電台「解嚴30」特輯,2017
●陳世芳〈從日治時期到戒嚴時代,那些被查禁的臺灣流行歌〉,故事,2018 https://storystudio.tw/article/gushi/banned-songs-taiwan/
●上報專題〈「忘了我是誰」傳唱30年 李敖作詞對象竟是獄中管理員〉2018/03/18
https://www.upmedia.mg/news_info.php?Type=24&SerialNo=37122
●新活水「台語歌,向前走:新台語歌三十年」專題,中華文化總會,2019
https://www.fountain.org.tw/issue/taiwanese-songs
●〈嚕啦啦 5年級生的青春回憶...〉王超群,《中華日報》2022/10/31
https://www.cdns.com.tw/articles/687635
照片說明:當時學生在光華商場挑選電腦的模樣。來源:聯合報系資料照(1982/11/14 馮立罡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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